lof零碎偶记。

《情书》:再见蜻蜓



网上流传着一个小故事,某日,夏目漱石问他的学生,如何将“I love you”译成日文。学生们的回答并无二致,大抵都是“私はあなたを愛する”。但这样正确的直译,却被夏目否定了。他说,若是日本人,翻译成“今晚月色很好”就可以了。

就是这个连真假都无从考证的故事,勾起记忆深处一句同样清淡空寂的问候。皑皑的白雪与延绵的远山,镜头中的她形单影只,泪流满面,一次又一次地问候着——“你好吗?我很好。”跋山涉水迂回婉转,甚至跨越时空,却只问一句安好否。比山高比海深的情感,却只如月光般细碎地流露,如鹅毛般轻盈落下。如此内敛而细腻的美学,美得惊心动魄,也美得无可奈何。轻圆融,喜残缺;重瞬间,轻永恒。这略显寂寥与消极的物哀理念,在日本,已是一种终极追求与美学意识。离别是美,沉默是美,回首是美,甚至到最后连死亡也是美。


渡边博子

她在雪地里醒来。

斯人已逝,两年后的祭拜仪式就已只是仪式而已。旁人计较着御寒的江米酒与菊原酒,只她在墓碑前合十静默。她向来如此,安静而温良。未婚夫死后两年,即使痛彻已化为淡伤,却依旧不能释怀。由此,她才无法坦率地接受秋叶,也才会在物是人非的现下,仍想要寄出那封邮往天堂的信。

“藤井树,你好吗?”

“我很好。”

不可能寄到的信件寄到了,不可能收到的回信收到了。她并非不够理性,也并非不知其中蹊跷。只是一厢情愿地相信,会比较好受一点。就这样问候着身体,描述着樱花,期待着春景,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写下去好了。若没有那一纸驾驶证复印件,或许这美丽到虚幻的自欺,真能替她留住斯人的幻象,让她寄托思念的心绪。

即使知道了信的那头,是与未婚夫同名同姓的国中同学,她也没有因此放弃去信。反而是试着从对方那里拼凑出,一个她所不知道的藤井树。她始终不愿切断与他的联系,天人永隔,没有了未来,她便在过去中翻找,哪怕只找到一丝一毫、一寸一厘都是好的。只可惜,窥探得越多她便越是明白,那是她过去不曾参与,今后也无法弥补的岁月,是她过去不曾知晓,今后也不会懂得的时光。所以,她最终将对方的来信全数寄回,她说那是藤井树给她的记忆。博子明白即使留下信,也留不下那些她根本没经历过的往事。在相遇之前,在相离之后,生活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他人而片刻停歇。在一起时,彼此交换记忆、情感与体温,匆匆一程,如一期一会的樱花,总有再开时,却无同一朵。

随着对方抽丝剥茧的回忆,她甚至察觉到了,就连当事人都没有发现的青涩爱慕。她开始怀疑,也开始嫉妒,不能原谅自己或许只是一个影子。那浪漫又命定似的一见钟情,是否只是一次替补上阵。她赖以温存不断凭吊的爱情,是否只是一出皮影之戏。可惜,是或不是,如今都无从求证,即使求证也没了意义。因为,斯人已去。过去再残忍,也不会有当下重要。

清晨,站在埋葬了她未婚夫的雪山上,远山辽阔,雪域苍茫。她迈步向前,逐渐快步,却跌倒,跌倒又再站起,回首身后,已有了守护之人。一向温润如水的感情,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喊中,终于溃堤,飞流直下。

“你好吗?我很好。”

在瞬息万变的世事与历久弥坚的情感面前,所有言语苍白无力黯然失色。将厚重的感情以略显单薄的方式递出,那些无从去留的眷恋与回忆,似乎也终于可以尘埃落定。

无论如何修饰与描述,事实一直都很清晰明了,藤井树的时间停在了两年前,永远地。而博子与秋叶,仍会继续老去。


藤井树(女)

因为博子阴差阳错的来信,她那些铺满灰尘的记忆又重新变得鲜亮起来。我想她其实从未忘记过那个同名同姓的男孩,只是记忆过于遥远,逐渐变得灰暗和凝结。可一旦有意追寻,有意触碰,一切便又迅速地流动了起来。往日重现,一幕幕一页页,都不曾遗忘分毫。就像封在纸箱中的英文考卷,从来就不曾丢弃,而一有风起,便上下翩飞。

与之前以青春为题材的各大电影比起来,《情书》中这两位藤井树的青春岁月,并没有那么多夸张的笑料和超前的成熟。那是院落中静静生长的两棵幼苗,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润泽,一切都顺应自然地生发,不粉饰不浮夸。

因为同名同姓的尴尬,两人之间颇有隔阂,加之旁人的煽风点火,彼时青涩的二人,更是井水不犯河水。即使拿错考卷,也不敢直接上前询问的她,在放学后的自行车停放处,一直等他到天黑。他莫名在意又有心捉弄,骑着单车从金色的山坡上俯冲下来,将纸袋罩在她头上,她哇哇大叫,他一笑而过。他在图书馆疯狂借书,一遍遍书写两人共同的名字,却只道这是“藤井旋风”。

曾隐藏在单车与借书卡上的懵懂爱慕,一恍神一眨眼,便都远去了。即使留有遗憾,却也不容挽回。这便是青春的残忍之处,却也是无限留恋之处。尽管当时没有意识到,也不能表示一切没有来过。未曾明了的情感,早已如一弯清泉般,在看似日复一日的平淡中,悄然渗入她的心底。当时过境迁,再挖掘开来,仍旧清澈如许。

他的死讯,猝不及防。她拿着博子寄来的相机,重回国中,一路停停走走,最终仍是回到了原点,图书室。原来当年的“藤井旋风”,现在仍旧在刮。她好生怀念,低眉浅笑,但一切又如樱花般短暂,那是——暗含着死亡讯息的樱花。记忆中,一只被冰封的蜻蜓,又在此刻清晰重现。死在寒冷严冬中的过客,并非只有蜻蜓。但樱花正含苞,春天即将来临。

借书卡背面的那幅铅笔素描,终于将过去定格。她得到了最终的解答,不会没有遗憾,但属于现在的时光似乎又可以开始流淌了。因为过去,已被用心珍藏。春回大地,积雪消融,她与家人在院落中微笑欢愉。俯视的镜头下,她嬉戏园中的身影,像是这个初春里第一只苏醒的蜻蜓,羽翼轻薄。


渡边博子与藤井树之间,这因死者而起的机缘巧合,却是实实在在属于生者的故事。

整个故事的魅力并不在于情节的跌宕,而是情感的共鸣。现实与过往穿插交错,以一封封书信为线索,拼凑出同样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浮生往事。浓厚真挚的情感,始终只被边缘而暧昧地表达。如行走在大雾迷蒙的清晨,没有昼的光亮,亦失了夜的黑暗,模糊了时空界限,唯有内心感受被无限强化与放大。从不直言的感情,洗尽铅华,始终细水长流。被美化了的死亡,最终如一轮银白的月亮,高挂在即将破晓的远空中,照亮生者心底的深渊。

想起《挪威的森林》中,玲子的一段话:“我已成为过去的人。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。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。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。”

无常世事,脆弱人心,并非所有人都能再次拨动那一度停止的指针。无论深谙怎样的哲理也无法消除的悲哀比比皆是。仅愿你我善待过往,也被过往温柔以待。



刊于《文艺生活周刊》

评论(2)
热度(158)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 

© 向暮春风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