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of零碎偶记。
也说李小龙：石火一生，知之非难行之不易
提笔时，恰逢细雨斜风天，天色空濛如烟，在初夏下出了清明之感。风雨潇潇，确是适合怀人的日子。生而为人是幸福的，因为在世间所有生命形态中，恐怕唯有人类才有这样的思维与认知能力，并不局限于眼前的世界，更能追思忆远，缅怀一个素未谋面之人。
上月出版的新书《李小龙信札》的封面上印有“李小龙诞辰80周年纪念版”的字样，收到样书后，才有些恍然，原来已过去这么久。毕竟，他留下的影像总是年轻的，不见白首，这是时光的残酷，也是时光的温柔。
我无意连篇累牍地细述他的生平，如果你也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怀念他，那么我相信，你对他的了解未必比我少。因而，我只想也只能谈谈我眼中的李小龙，聊表寸心之幽思。
翻译李小龙，起初我心怀忐忑，他享誉世界的武术家头衔，令人望而生畏。我自幼体弱，一生与运动无缘，遑论武术。性情上，也远非开朗进取之人。但一连译过数本李小龙的著作后，再回首，竟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给予我的启示与共鸣，远比我想象的多。他是如此多面，无论你是个怎样的人，他身上都总有些东西可供交流。
有些评论会将李小龙的事业与生活割裂来看，抽丝剥茧地解析他的武学理念与生活观念。但在我看来，二者实为一体。他的武道就是他的生活之道，他的生活之道亦是他的武道。凡为大家，格物致知而知行合一，其思想理念并非一纸空谈。相反，其人一生便是他的理念最好的写照，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，李小龙成了他所追求的“生活的艺术家”。
言及李小龙的思想，不能不提禅。他能将武术升华为一种艺术，除了道家思想的助力外，禅学也功不可没。正如李小龙的故交斯特林·西利芬特所言：“李小龙的哲学似乎总会回归禅宗，以彼此矛盾的观点，阐述一切真理最质朴的本源。李小龙的教义是没有教义的教义。”
李小龙曾说：“截拳道只是一个名字，恰似引渡之舟，一旦到达彼岸，就应抛弃它，不必负舟前行。”这是禅。李小龙曾说：“舍己之肤以斩其肉，舍己之肉以断其骨，舍己之骨以取其命。”这亦是禅。
活人剑与杀人刀，俱为禅法，一如文殊师利右手握剑，左手持典。只是修行者明白，指向他人之剑，最终必指向自身，人我无别。李小龙显然也了悟至此，他曾叮嘱弟子：“截拳道要用于消除自己的贪婪、嗔怒和愚昧。在这个意义上，截拳道是指向自身之道。”
可见截拳道和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武功有些类似，是有“心法”的。即便你并不习武，也大可修习这种“心法”。因为它不仅是习武之道，亦是生活之道，是破除我执、破除简单的二元对立思想之道。
正因如此，李小龙虽创立了截拳道，却又始终声明他并未创立任何新流派。他认为流派本身就是一种对立与分裂，是二元论，是禁锢。他反复多次表达过对流派之争的鄙夷，不仅是中华武术界的各家武功路数，还包括国际上各种格斗技，拳击、柔道、跆拳道等等。而截拳道的真正用意，正在于打破门派之别，用他的话说乃“处于是与不是之间”。换言之，与其说截拳道是种一招一式手手相传的武功，不如说截拳道是种摆脱陈规、追求自由的思想。在这个意义上，你我皆可以是截拳道的传人。
恰因有所分别，才有了人间无数烦恼与纷争。李小龙懂得这个道理，截拳道就是他旨在抹消武术流派之别的尝试。而这种不起分别心的思想，对李小龙而言，并未仅仅停留于武术，更影响了他的人生观、世界观。
“若我说‘阳光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宇宙大家庭的一员’，你兴许会觉得我装腔作势、白日做梦。但我却以为那些仍旧信奉种族差异的人，才是真正的落后与狭隘。人类的平等与博爱，他一点儿也不明白。”李小龙曾在书中如是写道。
有人仅以此为善良，未见这善良的背后乃是一种极高的智慧。恰似孔子提出天下大同，佛陀发愿度脱一切众生，康德构想世界主义与永久和平。
既然武功路数没有分别，人与人之间没有分别，那么生活的喜怒哀乐、阴晴圆缺，又何曾有别？输赢是否绝对？成败可有定论？
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：“朋友，切记，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，而是你如何应对。你的心态决定了这件事的意义，决定了此事究竟是绊脚石还是垫脚石。”
换言之，困难本质上既是绊脚石也是垫脚石，既非绊脚石也非垫脚石，真正有分别的唯你一念而已。不是风动，不是幡动，仁者心动。
人生在世，生死亦不平等。倘若硬要说人生有什么绝对公平之事，恐怕便只在于不知死之将至，唯此一件。
试读《李小龙信札》，方知李小龙生命的最后一日，仍在给他的律师写信，概述今后诸多计划，令人唏嘘怅惘。
三十二载春秋，如石火一闪。他的一生知之非难，行之不易。哪怕数十年过去，仍叫人扼腕至今，仍引得许多人遐想如果他还活着会是怎样，武术界会是怎样，电影界会是怎样，他自己又当如何。
如果。
然而。
人生的无限可能与遗憾似乎都能为这两个词道尽。
人生从不完美。就像李小龙说过的那样，你不能对生活奢望太多。他说要走下去，看看崭新的景象；走下去，看鸟儿展翅高飞；走下去，将一切郁结抛诸脑后。在如今这个疫病流行的艰难时期，全球无数人身染恶疾，无数人阴阳两隔，无数人卯吃寅粮捉襟见肘……而这或许是最好的鼓舞，平实有力，胜过一切浮华辞藻——走下去。让我们走下去。千万千万。
书于2020年7月1日 已刊